崇祯三年二月二十八日，永定河畔，卢沟桥头。rn 士兵们意气昂扬，都呼喊着赶紧上路，战争结束了，可以带着财货回家了，多开心！rn 惠风和畅，春意盎然，暮春喧嚣着上野，乱了李师道的发。北国樱花烂熳的仲春时节，望去确也像绯红的云。李师道牵着马儿，走在大军最后，望着南郊桃花，心情很感慨。rn “每年桃花开的时候，我就会想起一个人，她曾经很喜欢我……”rn “大哥冷静啊。”rn 李怀仙突然走了过来，笑嘻嘻道：“大哥，你看她一百遍，她依然不是你的。你看书一百遍，知识就是你的了。当此乱世，男儿当自强呀。儿女情长什么的，影响行走江湖啊！”rn “害……”rn 高夫麒叹了口气，叼着一根草幽幽道：“看她一眼我会记很久，看书百遍我却记不住。所以李狗啊，别他娘看了。换作是我，每年桃花开的时候，我就会把树砍了。看到桃花会想起一个人，那我把树砍了不就结了？听老弟一句劝，女人不稀罕，你看我，不带重样的……”rn 李师道无语。rn “今晚大军在廊坊过夜，我去京城一趟，还有些事情。”rn 收敛心思，交代完注意事项，李师道换衣洗漱，准备带着王思懿进京探望老狗。rn 老狗有消息了，在温体仁的谋划下，老狗已经从诏狱转移到了顺天府牢城，让李师道尽快去探监。这个结果很好了，诏狱司法独立，里面水火不入，疫疠满囹圄。刑法极其残酷，刑具有拶指、夹棍、剥皮、勾舌、断脊、堕指、刺心、削顶、琵琶等十八种。rn 万历年间，临江知府钱若赓被神宗老儿投入诏狱长达三十七年之久，万历一朝都不得释放，其子钱敬忠上疏：“臣父三十七年之中，气血尽衰，脓血淋漓，四肢臃肿，疮毒满身，更患脚瘤，步立俱废。眼瞎耳聋，手脚残废，喉中尚稍有气息，谓之未死，实与死同……”rn 这折磨人的残忍程度，盖世太保都叹为观止。rn 明朝君臣关系为什么糟糕，想来跟这些事情有关吧。rn 被皇帝抓进诏狱这么一番拷打，大臣出来还能忠君就有鬼了，贱得慌？rn ……rn 中军大营，李师道认真洗漱收拾了一下。rn 毕竟现在身份不一样了，以前的卫所指挥使一州总兵，就是不入流的小角色，朝廷都懒得给你置备正装。这回新晋的官职，南阳总兵、河南监牧使、把截商洛制置属于职官，没有品级，武毅将军则是从五品散官，按制依法，凡正式场合，从五品武官，一律穿戴熊罴青袍。rn 李师道从箱子里拿出了全新正装。rn 漆黑仆头，白色内衣，交领外衣则是深绿，上面绣着一头卧黑熊，裤子脚踝处，稍微有那么一点紧，再配上散发着淡淡桂花气息的香囊，让李师道审视时，有种不真实的感觉。rn “我不是去面试，只是探个监，看看老狗情况怎么样而已……”忽然，他低声嘟囔，摇头失笑。rn 前世在职场上是如此重视每一场面试，以至于这一世还保持着这些条件反射般的本能。rn 呼了口气，李师道拿起梳子，将长发打理柔顺，然后用木簪扎好，再认真戴上帽子。收拾好自身，他来到床边，抓起厚厚的铺盖，把手从不显眼的破洞处伸了进去，一阵摸索，找到了夹层。rn 当他的右手缩回来时，手心已多了一卷钞票，大概七八张，色泽墨绿，有些泛白。这就是李师道目前所有的私人积蓄，甚至包含了日常生活费。李师道很早就给定了规矩，战争缴获三成充公，军中将校要使用经费，提前报备申请。没办法，经济拮据，必须精打细算啊。rn 这笔钱当中，其中只得四张千两徽商银票，其他都是百十小钞。rn 国朝的货币体系，比起唐宋时期有了很大发展。张居正新法全面贯彻以来，米、绢、茶、盐等实物依然具备货币职能，白银的地位则处于第一层，市场流通速度大大提升。跟古代银币不同，国朝银钱分为官铸商票，官铸就是中央收到各地用一条鞭法征收的货币地租后，将其交付三司进行统一熔化，然后按照物勒工名的古制储备新币，接着根据财政预算再分配。rn 后者则是各大商会联合发行的信用产品，比如李师道手里的徽票，是江左财阀出品。弘治帝以后，徽商进入黄金时代，无论营业人数、活动范围、经营行业、持有资本，都位居全国各大商会之首。贸易范围东出大海，西达滇、黔、关、陇，北至幽燕，南到闽粤。日本、印度、泰国、朝鲜、菲律宾、葡萄牙、荷兰、东印度公司等等，也是江左财阀的贸易伙伴。rn 朝廷厉行海禁，却是禁了个寂寞。rn 比如咱们的浙直总督，某位李姓的大佬，为了完成上级财政指标，直接带头加入走私大军。rn 晋商也罢，东印度公司也好，还是日本郑家海盗，商品想要出入他的辖区，一律加征关税！rn 按照朝廷的标准已经收了一次不算，李部堂自己还要收一遍。不给？有的是办法搞你！rn 当然，李部堂是清白的哈，人家雁过拔毛搞的钱，可是分文不少上交了朝廷。rn 另外，在国朝两京一十三省境内，徽商还牢牢占据着盐务。rn 着名的八大蝗商，就是因为面对强大的各大江左财阀没有抗衡之力。一向以经营盐业为主的山西，主导权也被徽商接管，晋商遭受严重打击，于是八大蝗商开始重新布局，将目光转移到徽商涉及不到的领域。后来的故事嘛，大伙儿都清楚。rn 话说回来，民间贸易如此频繁，光靠国家货币，肯定是满足不了的。朝廷颁发的宝钞，别提津巴韦布币了。于是民间自发的商业衍生品开始流行，李师道持有的这些商票就是其中之一。rn 按照载体来看，同样属于纸币，但这个是以商会信誉作为保障，并与白银直接挂钩，一百两银票等于一百两现钱。使用倒也算方便，比如李师道持有的徽商银票，直接去当地徽商钱庄兑换即可，只要是徽商，不管是哪家，都能兑换。从职能上看，跟银行差不多了。rn 支付手段方面，你跟小商人交易，只要对方也有徽票，你是可以直接拿手里票子结算的。rn 李师道展开一沓钞票，闻到了浅浅的特殊油默香。rn 这是钱的味道。rn 或许是因为晚明时期风气的影响，也或许是因为这一世对金钱的迫切渴求，这一瞬间，李师道觉得自己爱上了这些小家伙。rn 瞧，它们的文字图案是如此的精美，让一个个严肃古板的繁体字都显得那样灵动……rn 看，透过阳光看到的水印是这样的诱人，那精心设计的防伪标签让它跟假冒的妖艳贱货截然不同！rn 欣赏了一会儿，李师道抽出两张一千两的商票，将剩下的重新卷好，塞回了被子内部的夹层。抚平破洞附近的布条，李师道带上钱，拿上土黄色大布袋，快步走向了军营外面。rn 哒哒，哒，脚步声由快到慢，最终停了下来。rn 李师道立在门边，眉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皱了起来。rn 眼下圣人正在进行大清洗，京城的多起自杀事件都有不少疑团。就这样出去，会不会遭遇什么“意外”？rn 没多想，李师道返回书案后面，拉开抽屉，拿出了那把闪烁着黄铜光泽的精品鸟铳。这是老友史可法送给他的礼物，据说是他从徐光启那里搞来的。徐阁老跟英国人葡萄牙人都有相当深入的合作，这位装备部长官大明军火头子手里的货，能拿来送人的，绝对是精品！rn 虽然李师道从未练过射击，但也枪杀过几个人。摩挲了一下冰冷的金属枪身，李师道将其别在内衣口袋，钱也在这里。行凶之前，假装掏钱，手指紧紧按住枪把，完美隐藏啊……rn “呵呵……”rn 他用右手按了按帽子，掀开帘门，大步而出。rn 王思懿在台阶下面背对中军大帐站着，她早就从小儿都军营过来了。rn 今天的王小姐，也许是因为父亲暂时脱离了杀头的危险，心情似乎好了很多啊。rn 王小姐和李师道见过的其他官宦子弟不一样，启蒙教育是在济民院的周日官学完成的，她到读书年纪的时候，朝廷根据国情重新整顿了学校，建立了济民院官学，并专门拨款，加大了投入，供贫民窟子弟读书。rn 不过三年，在收编了不少私塾的前提下，大量公立初等学校复兴起来，严格保持理学原则，不参与教会纷争，男女皆招。虽说这是针对贫民的好福利，但也不是每个地方都有。rn 济民院度过童年后，王小姐就不能再读了，但老狗作为过来人，明白教育的重要性，就像支持儿子重金求学岳麓书院一样，支持了王小姐的愿望，毕竟就这么一个女儿嘛。rn 与此同时，老狗供职的机关受朝廷财政情况和辽东局势影响，无论工资还是贪腐所得，都在大幅度缩水，不得不裁员超过三分之一，老狗为了保住工作，只能接受更加繁重困难的任务，必须经常加班，或是前往环境恶劣的地方出差，比如带人潜越关外绘制地图，或者偷偷策反对方某个大将。王小姐作为长女，很理解辛苦工作的父亲，坦然接受了大姐的身份。rn 王绍本这个混账东西，每次在京城闹出事，都是王小姐去顺天府捞人。rn 关于王小姐的故事跳跃在脑海，直到手指摸到火铳扳机，李师道才霍然醒转，想起自己手里正拿着一把火铳。rn 这可是半管制的物品！rn 会吓坏小孩的！rn 还有，今天好像忘了洗头！rn “李大帅，你总算是收拾停当了啊。”rn 王思懿听到脚步声，笑盈盈的转过身来，背着双手看着李师道。rn “呵呵……穿衣裳比较麻烦，我是第一次穿正装，不太熟……”rn 李师道以袖掩面，不想被对方发现自己土狗的窘迫，同时拿眼偷瞄。王小姐正值青春，即使当了大半个月的乞丐，吃不饱穿不暖，心憔悴人消瘦，脸色略显苍白，皮肤也依旧充满光泽，散发出少女的气息。不对，怎么能这样说王小姐是乞丐呢？这叫家道中落的变故！rn 王小姐今年二十三岁了，也不知道怎么还没结婚。rn 哼，剩女！rn 看见王小姐笑盈盈的眼眸望来，李师道强做镇定，将右手从内衣里拿出，然后从容接过亲兵手里的马鞭，不远处的高夫麒满脸淫笑，让他赶快带人去开房，众人顿时一阵爆笑。rn “大哥，你快些去啊！”rn 李怀仙笑嘻嘻，一副我们都懂的表情。rn 王思懿被这帮粗鄙军汉的荤段子羞得满脸通红，李师道骂了李怀仙几句，牵着马儿夺路而逃。rn “早些回来哟，动作温柔些哈……”rn “高狗，闭嘴吧你！”李师道回头骂了一句，然后转身跟王小姐解释道：“我、我……哎，军营里就是这样，一帮粗汉，没分寸，王小姐别往心里去哈，李某对女人不感兴趣。”rn 瞧瞧这小笨嘴，王小姐无语。rn ……rn 离开军营，陌上正是樱花盛开的时候，惠风和畅，阳光灿烂。此时虽然已是三月暮春，但京师位于帝国北方，有着独特的气候特征，乍暖还寒的时候还有点冷。rn 因为战争刚刚结束，京师的城市面貌也不是太好，很多城墙正在施工，人声鼎沸。街上也挺冷清，有些地方脏水横流，杂物乱丢。rn 在李师道的记忆里，晚明时期的京师，低收入阶层居住的地方，哪怕拥有下水道，类似的场景也绝不罕见，因为人多，因为生活。rn “来来来，好吃的肉夹馍！”rn “又热又鲜的羊杂汤，早上喝一碗，精神一整天！”rn “港口送来的新鲜鱼虾哟，只要5文钱一条！”rn “现杀的鳗鱼、三两大碗拉面、配米醋！”rn “胡椒、胡椒、胡椒！”rn “山东刚来的胶西白菜喂，又便宜又新鲜！”rn 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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